在醫療系統，非法用工的事例很多。強迫集資或收取押金的做法屢見不鮮，有的醫院甚至根據入職渠道的不同，對員工分三六九等。
“沒辦法，爲了女兒能夠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們在告貸無門的情況下，只好賣掉一處房產，湊齊10萬元交給醫院。”劉芸(化名)的父親長噓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像是因爲丟掉祖居的房屋而悵然。
劉芸的家在河北省邢臺市郊城鄉接合部，父親早已下崗，母親沒有工作。劉芸3年前就從一家醫學專科學校畢業了，由於大醫院難進，她一直在私營診所打零工，眼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沒有正式工作成了找到理想伴侶的最大障礙，直到前段時間得到邢臺某大醫院的招工信息，她才鬆了口氣。
“經過考試，閨女的分數達標，但醫院還要我們交10萬元才能入職，說集資款也好，押金也罷，答應10年後歸還，這又成了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大難題。”劉芸的父親跟記者介紹說。
劉芸父親的話，記者很快從一位中間人那裏得到證實。目前，劉芸已經如願以償地到這家醫院上班。
法治週末記者在邢臺調查時發現，強迫集資或收取押金的做法在醫療系統屢見不鮮，有的醫院甚至根據入職渠道的不同，對員工分三六九等，工資、勞保等福利待遇差別也很大，存在嚴重違反勞動法規的現象。
醫院的霸王條款
“我們就是被這些合同、規定約束了六七年，明明知道它違法，卻無力對抗。”
美蘭(化名)在邢臺市婦幼保健院工作，她交給記者一份反映材料及相關證據資料。
按照時間順序，2005年9月5日，邢臺市婦幼保健院先期制定了《關於招聘人員繳納風險押金的管理規定》，同年9月15日，與數十名新招聘人員簽訂了聘用合同。
風險押金管理規定，“被聘者對醫院的建設和發展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和承負相應風險的義務”，“故須在規定時間內向院方一次性繳納一定份額的無息償還式風險押金”。
風險押金的額度分爲：本科畢業生4萬元，專科畢業生6萬元，中專生8萬元。第一聘期爲5年，如續聘，院方從第二聘期始，每年返還1萬元，直至剩下本科1萬元、大專2萬元、中專3萬元作爲固定風險金留存醫院，離職或退休時返還。
院方規定，如被聘者違規違紀構成醫療責任事故、糾紛及對院方造成經濟損失，其經濟責任從風險押金中扣除，不足部分另行追繳。
美蘭告訴記者，他們很多人來自農村，也是通過考試選拔才被邢臺市婦幼保健院錄用的，“上大學期間就花了家裏不少錢，畢業了還要父母出錢，實在於心不忍。況且，對於某些農家來說七八萬元是天文數字”。
徐麗(化名)清楚記得，父母親當時愁得睡不着覺，賣掉了家裏的存糧和幾隻山羊，離要求的8萬元還差很多，就低聲下氣地向親戚朋友挨門討借，至今這些債務尚未還清。
聘用合同規定，試用期3個月，每月工資200元，美蘭說：“第一年爲見習期，月工資400元，第二年月工資600元，獎金也從無到正式職工的30%、50%、60%這麼逐年漲上來的。”
合同明確規定，被聘方的福利待遇(養老保險、失業保險、醫療保險及住房公積金)，在第一聘期5年期滿後，第二聘期開始享受在職職工的同等待遇。
已經離開婦幼保健院的付亮表示，5年來，我們這批人早就成爲醫院的骨幹力量，卻總覺得比別人矮半截，好不容易等到第一聘期滿，又遇到新的變化。
“原院長退休後，現任院長推遲了半年才與我們續簽合同，儘管合同寫得冠冕堂皇，但‘三險一金’卻由我們自己承擔，依然享受不到在編職工的待遇。”付亮對記者說，更令人不能接受的是，風險押金收條要收走，還要扣除1萬元的教育培訓費，只口頭答應每年退還1萬元，“我們手裏沒有任何憑據，能踏實嗎”?
據被聘者向記者反映，現任邢臺市婦幼保健院院長王長順，2011年又新招一批職工，這次未收風險押金，卻讓每人繳納了1萬元教育培訓費，“這1萬元是不退的，其實任何人都沒有外出培訓過”。
風險押金建樓了
“收取的風險押金醫院建綜合樓用了，儘管現在經濟狀況好些，但一次性還清有困難，所以仍然按原合同每年還款1萬元，第一批的1萬元已經到位。”邢臺市婦幼保健院院長王長順很乾脆地告訴記者。
他說，這批非編人員的福利待遇也落實了，不過不是三險一金，也不是五險一金，只有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與在編職工一樣。
然而，在記者隨後的求證中，婦幼保健院員工否定了王院長的說法，“由於還有部分員工的風險押金收條未交，院長以此爲藉口沒有退還分文，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是我們自己交的，每月從工資中扣除近600元，院方完全沒有承擔。”
“爲什麼要收風險押金呢?”王院長認爲，醫院發展需要錢，以婦幼院爲例，主要是蓋樓缺乏資金;另一方面，擔心人員流動頻繁，“你待兩天就走，白培養了你，押金可以制約你”。“醫院好不容易給了你一個工作崗位，要榮辱共進、風險共擔。”
據王院長介紹，婦幼保健院的事業編制只有158人，多年沒有增加，而隨着業務量不斷擴大，員工隊伍已經擴展到220多人，超編這一塊就要醫院自己想辦法。
談到收取職工1萬元教育培訓費問題，王院長說：“相比之下，我們這裏好多了，你可以打聽打聽，別的醫院一交10萬元，而且還是不退的。新職工來後不培訓幾乎是不可能的，有的已經送出去培訓，有的還沒有輪到，但在本院也是要組織學習的。另一方面，還是擔心職工跳槽，1萬元對醫院起不了多大作用，主要爲控制員工流動。”
已經“跳槽”的何先生告訴法治週末記者，因不滿婦幼保健院對合同工的待遇，他在本期聘用合同上寫了預籤兩個字，在離開時還是被扣下1萬元教育培訓費。
“在婦幼保健院幹了這麼多年，感覺很受傷害，曾有過與他們大鬧一場的念頭，但後來到其他單位參加了工作，慢慢也就平和了下來。”
交10萬元就能入編
在邢臺，談到醫院招工違法收費，論其嚴重程度，莫不首推邢臺醫專附屬醫院。
邢臺醫專附屬二院隸屬於邢臺市醫學高等專科學校，始建於2006年，2009年3月正式掛牌營業。在此期間的2008年12月，邢臺醫專兼併了具有50多年建院史的邢臺市第一醫院，稱作第一附屬醫院。
“考上了也要交10萬元，除非那些作爲人才引進特招的人。”一位知情人士說。
邢臺醫專附屬二院被稱作“耕地上崛起的醫院”，開業只有3年多，擁有職工600多名，是一支年輕的醫護隊伍，邢臺第一醫院劃歸邢臺醫專後，人員也做過調整，補充了很多新生力量。
因此，這三四年間，在邢臺衛生系統，招工最多的就是醫專這兩家附屬醫院，其招聘辦法也被廣爲人知。
邢臺醫專第一附屬醫院一位護士告訴記者，她4年前就在這家醫院工作，屬於臨時工，醫專兼併醫院後，領導說交10萬元就能入編，辦不成10年後退款，她交了10萬元，目前還在等待進入編制。
“醫院開的收據是捐贈，我認爲這10萬元也是捐贈，跑個編制不容易，給醫院做些貢獻也是應該的。”這位護士說。
新近進入第一附屬醫院工作的李萌(化名)告訴記者，她交的10萬元約定10年後退還，並未強調一定進事業編制。
橋西區馬蘭(化名)的女兒第一批到附屬二院工作，“說10萬元10年後退還，不知道能不能還?只是工資太低，前兩年每月才500元左右，最近才漲到1000元多點。”
據知情人透露，邢臺醫專兩家附屬醫院分多批招工，對沒有工作經驗的畢業生，都是遵照醫專的統一原則，每人繳納10萬元，只是稱呼和解釋略有不同。
記者在邢臺醫專附屬醫院吧看到，有多條帖子在反映繳款10萬元和職工工資待遇問題。
“交10萬元來到學校，本想會有編制結果卻是合同工，待遇低得可憐，那10萬元幹什麼用了?爲什麼醫院要這樣騙我們?”一位自稱在附屬醫院工作的網友說。
網友Yuzgilyz發帖稱：“花10萬元錢進醫專附屬二院，開始感覺有點冤屈，進醫院後發現大家都是花了10萬元，也就無所謂了。醫院承諾進醫院後半年可以轉正，這半年裏大家工資都是300元也就是我們10萬元的利息。現在一年半了，我們的工資還是300元，院領導卻沒有任何解釋。”
一位網友問：“邢臺醫專附屬醫院爲什麼要集資才能上班呢?”
2012年7月2日下午，記者趕到邢臺醫專附屬二院採訪，恰遇院長及中層以上幹部在開會。
記者以親戚的孩子想進附屬醫院爲名，隨機走訪了幾名醫護人員。
一位年輕護士告訴記者，她是通過考試進入附屬醫院的，上班前交了10萬元，但收據內容不清楚，“父母怕我壓力大，有些具體事情瞞着我”。
臨近下班時，在導醫臺附近閒談的4位醫護人員也表示，她們都是交了10萬元才進到附屬醫院的。
“交10萬元能進來就不錯了，現在人員基本飽和，不但要考試，還要看關係，如果僅僅交10萬元就能進，醫院還不擠崩了。”一位被稱作教授的老醫生對法治週末記者說。
將近下午6時，附屬二院中層以上幹部會議結束，郭副院長安排黨羣科李科長接待記者，李科長說：“我們這只是借款，10年後要還的，具體可找相關人員解釋。”
周瑜打黃蓋
2012年7月3日上午，李科長及人事科史科長接受記者採訪。
“我們那都是向職工的借款，全是自願的。”李科長告訴法治週末記者，附屬二院從零起家，投資3億多元，政府支持很少，所以要自己想辦法。醫院是具有公益性的，在這裏工作的員工都要爲醫院的發展和前途承擔一部分責任。
“新員工報到時，我們會告訴他們附屬二院是新興醫院，很需要資金支持，他們就會主動借款給醫院。”
當記者說到有的家庭需要四處舉債才能借到10萬元，李科長答覆道，這種情況或許有，也有借款5萬元的，我們絕對沒有強迫。員工家庭或本人一旦有困難，需要看病、買房，醫院會將借款返還的。
李科長與財務科史科長對多少員工借款給醫院、借款總額是多少未予明確答覆，只說很多，大部分是10萬元，具體數目不詳。
史科長表示，爲了體現公平公正，我們對借款給醫院的員工適當給予利息補貼，這些都反映在工資上。
關於利息補貼率是多少，史科長對法治週末記者說：“這些數據副科長掌握，副科長正在外地開會，不便接電話。”
記者在邢臺採訪期間，無論是在醫院工作的醫生、護士，還是他們的家人，都三緘其口。“千萬不要寫我們的名字，事情經過也儘量模糊化，以免醫院對號入座報復我們。”
也有的家長感覺還能接受：“現在找工作很不容易，明着不花暗着也得花錢，孩子能安定下來是我們最大的心願。”
邢臺市勞動局一位幹部告訴記者，在衛生系統，非法用工的事例很多，但鮮有舉報，即使舉報也不敢暴露自己的姓名。
他說：“如果大家都站出來舉報，還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嗎?”
